希区柯克电影《蝴蝶梦》的剧作思考
希区柯克有部鼎鼎有名的大作《蝴蝶梦》灿烂不朽，近期拉片子，做了一些此片编剧分析，过程出乎意料，意外中带着遗憾，遗憾中带着感概。
读文章前，先假定您懂基础导演和编剧技法，否则您会感觉比我枯燥。
因为这是希区柯克，也是奥斯卡大奖电影，你竟敢质疑好莱坞业界的标杆水准？你这个狂妄自大的人！——专业的导演和编剧如是问道。
是的，我就是在质疑。
希区柯克的其他影片我的评价都不低，但这部《蝴蝶梦》，我觉得编剧水平低到下限。导演水平又高到了天花板，为什么会这样呢？
先将个人观点和《蝴蝶们剧作分析》一一列出，在本文的结尾，我放上《希区柯克和特吕弗对话录》一书中，希区柯克导演本人的对这部电影的观点。
《蝴蝶梦》的剧作问题：
一，【女主角性格与行为】
二，【男主角性格与行为】
三，【反派女仆人行为】
四，【反派男角色设计】
五，【自杀证据设计】
先从第五条说起：【自杀证据设计】
为啥倒过来说，因为这是全剧大结局，也是关键故事节点，居然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医生的问诊记录。
我看到这个结局的时候感觉是什么？
我感觉此刻荧幕外跑出一条狗——它叼着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答案出现了。之后男主角释然了，男反派逃跑了，女反派烧楼了，狗消失不见了。
这种剧作设计在悬疑片里非常欺负观众，就本片来说，正面角色也好，反面角色也好，至少要在杀死隐藏角色丽贝卡之前，对这个证据察觉行动，并付出代价。 无论行动和结果相关与否，哪怕导演再为了制造迷宫把观众误导——只因这是一个改变全局面的枢纽情节。
作为一个导演，绝不能让观众在片尾看到谜底的时候，发现谜底揭晓的方式和主要角色的行动决策毫无关系。这十分荒唐，出于对希区柯克的了解，我坚信这种处理不是他的本意。
第四条：【反派男角色设计】
反派男，指的是吕贝卡的偷情者，他干了什么？
1，和丽贝卡偷情，撬动了整个城堡的根基。
2，敢于在法庭外敲诈男主角这位社会名流。
这么看，这是个贪婪狡诈又淫荡的狠角色，早早就该出场并且勾结坏女仆干一番大事，当然是很坏的那种，坏到足以表现男女主角对爱情的忠贞勇敢。
但实际上呢？第一次出场，他仅和坏女仆进行了一番对话后就翻窗户离去，丽贝卡偷听到的谈话线索极弱，难和剧情建立链接。
之后我们从男主角口中，已经知道了他是个坏人，和丽贝卡的死也有直接关系，但他出场干啥了？他上车抢了一个鸡腿吃，然后去找敲诈证据去了。（真的是抢鸡腿吃，发生在法庭之后的汽车内）
我不觉得坏人的角色必须是成全英雄，但在120分钟电影里，卑鄙和高尚是一条相互印证的对比法则。就像你在一张纸上表现白色的高光，你就必须把阴影部分描黑。
幸亏有乔治·桑德斯的精彩演技支撑，以及希区柯克稳稳的悬念节奏。才得以上这个角色生动可看，但这个角色也完全没起到对主角的人性印证和对比，请接着往下看。
第三条【反派女仆人设计】
演员朱迪丝·安德森对这个角色的理解，和希区柯克导演调度都足够好，成功的塑造了一个：诡异，冷漠，高傲的角色，好到几乎让人忽视剧本中，她的行为动机缺陷。
这本应该属于出彩角色，她从少年随主，对城堡情感深厚，当新主人出现的时候，她必然爱恨集于一身。她之爱源于记忆，她之恨则不该完全由鄙视形成。
细想剧情，女仆和偷情男，是在女主死后有私会的。他们私会是偷情？还是谋财？只需在此设计小小的偷窥的误会，女仆被男主的责骂下即可完成：这个女仆既想护男主，又被男主责，既想排新女主，又被新女主压制。
如果她再使使劲，就可以和反派男狼狈为奸，让卑鄙成为卑鄙者的通行证，让高尚成为高尚者的墓志铭，便会让整个城堡铺上一层洞察人性哲学的烟雾。
但剧本里没有写，演员朱迪丝·安德森只好冷冰冰的绷着脸四处飘，幸好希区柯克十分聪明，他做了一种导演技巧——让观众猜测她的行为动机是什么。
比如：
1，她和偷情男私会干什么？不交代
2，她为什么不服新女主人？不交代
3，她和过去的女主什么关系？不交代
4，反派要陷害男主人，她有后悔之心么？不交代
我着实不建议中国的导演和编剧学希区柯克这么干，这种“烟雾创作”是一种对剧本失控的无奈，我认为作为导演先得让自己梁瓦清楚的搭建一座城堡。
现在我似乎透露了一些希区柯克的无奈，是的，我马上就要说到《蝴蝶梦》的制作历史了，请接着往下看。
第一条和第二条放在一起讲，因为这里没有编剧技巧可以借鉴了，只有大俗爱情片的套路。
【男女主性格和行动设计】
电影《吕贝卡》书籍原作者，和导演都是英国人，这里引用一段英国学者约翰·斯道雷的观点：
在失败的言情小说中，男性的暴虐处于失控状态，二者结合就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，用男性的暴力去控制女性的滥交。
——《文化理论和大众文化导论》177页
所以在电影中，正派男主角不能这么写，这是写反派的一种方式，但在《蝴蝶梦》这部电影里，男女主角是一种相互纠结的拯救方式，所以男主角不能是坏人，也没有受到惩罚。
《蝴蝶梦》剧本设定将男主角将杀妻变成了一次失手误杀，总体来说是妥当的，这也不失女主角守护爱情的偏移。
但是编剧奇怪的世界观又出现了。为什么这个社会名流，警察局长眼里干了坏事绝不逃跑的绅士，坐拥无限财富巨型庄园和城堡社会上层人物，发现妻子和别人偷情的时候，没有去惩罚偷情的无赖，倒是在冲动下被激怒杀死了自己老婆？
相比希区柯克本人讲述认女尸的剧情疏漏，我更在意此处。
想到这的时候，我去查了查原作者，果不其然是一位女性：达夫妮·杜穆里埃，写书的时候她年纪并不大也就30出头。
本片创作历史背景，英美大众文化融合
有些人会说原作《蝴蝶梦》不是一部失败的小说，它销量可观，作者享有名气。我在这里引用英国学者约翰·斯道雷的观点，你们可以对所有言情小说套路一下：
“理想的言情小说是这样的：一位独立幽默感的女性，经历了怀疑猜忌，残忍暴力后，终于被一位男子征服，在恋爱过程中，男子由粗鄙转为成熟，成为一个关心女性，甘愿供养女性的好男人。”
——《文化理论和大众文化导论》176页
非常眼熟是不是？是的，中国所有的爱情宫廷剧都出此套路，预设一个封建贵族，手里握满了权力和财富，在多妻制的规则下，本性善良的那一个女人胜出。当然她要在三分钟时面对毁谤毁谤，十分钟时候面对嫉妒，三十分钟后面对下毒，以及各种勾引和误会。
不要误会，我丝毫不觉得这是爱情小说的宗旨，上文引用的英国作者约翰斯道雷《文化理论和大众文化导论》一书原文也只是在提示大众审美的肤浅之处。这是一种旧社会老套的幻想，这种封建家族思想的背后是残酷的封建剥削和人性的不平等，中国晚清多少次革命皆因于此。所幸我们成功了，我们消灭了土地分封，建立了共和制国家。
但历史总有相似性，我们抛弃的满清封建，总有人怀念，英国人老旧的庄园贵族，也有美国人怀念。我们先看希区柯克本人，他是怎么看这种封建言情小说改编的剧本呢？
“我记得曾设想过，要想让它具有银幕感：办法只有一个：开头的字幕背景就是一个大特写，表现船侧的一个巨大的铆钉。随着字幕的滚动，镜头向后移，慢慢地，非常慢地……直到两个小时后，在最后一个长镜头中，观众才看到整条船。这时我再叠上‘剧终’的字幕。除此之外，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了”。
大概也只有希区柯克还能对无聊有这么生动的解释了，在和特吕弗对话中他说到：
“它不能称作我希区柯克风格的影片，原作内容十分老套，我对原作者不抱否定态度，但内容就是缺乏幽默感。”
看到这里，你已经十分明确了，《蝴蝶梦》这部备受大众吹捧的影片早就不在希区柯克自我认可的名单里。
但是这片子为什么当年拿奖呢？
我认为这是一种美国好莱坞电影需要的一种证明：它能够吸收和绑定其他世界的导演，即使这种绑定庸俗不堪， 当希区柯克这位英国导演走进美国，二者融合的时候，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化学反应：
美国人努力的请了一位英国导演去拍摄一个发生在英国的故事，为了成全好莱坞自己的品味，努力复兴美国人眼中老旧的英国贵族梦。而该片制片人塞尔兹尼克，则努力消除悬疑情节，把剧本限定在了令人发指的智商水平之下。
为什么消除悬念？因为希区柯克在书中提到：在那个时期的电影行业，好莱坞追捧爱情文艺片，不觉得英国人的悬疑高级。而来自英国导演希区柯克对“美国人表演的英式爱情就像土包子学念诗。” 一样毫无兴趣，他本人更愿意用捻熟的导演技巧去讲述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。
在当时，这场爱情戏是希区柯克在好莱坞的第一块敲门砖，他必然全力以赴，因此《蝴蝶梦》的导演调度，摄影，表演都表现了巅峰水准，令人痴迷。可对比剧情的空洞，这种精彩又令我感叹不已，这需希区柯克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妥协、驯服、摆脱、以至于改新了这种庸俗。
特吕弗问希区柯克：《蝴蝶梦》你是拿了那一届的奥斯卡奖？
希区柯克：不，那个奖是颁给制片人塞尔兹尼克的。
